第2节(1 / 1)
扶薇有些诧异。原以为书呆子看书看得入了迷对周围一切浑然不觉,原来是她猜错了吗?
扶薇更细致地打量起面前的书生。于楼上窗前遥远,只觉他举手投足间脱俗优雅,与周遭格格不入,似坠落红尘的璞玉。如今近处端详,瞧出他更多的昳色。扶薇目光在宿清焉轻垂的眉眼多停留了一会儿,有些惊奇他的眼睫这样长。她从未见过男子有这样蜷长浓密的鸦睫。他坐在对面,润柔安和,岁月静好。
宿清焉抬起眼睛。
四目相对,扶薇一瞬间撞上一对静谧幽明的漆眸。平静、真实,又无暇。这样一双眼睛的主人恐怕是个良善到有些天真的人。
这枯燥又漫长的养病散心之旅,似乎找到了点乐子。
扶薇的唇角慢慢漾起一抹笑,贴着脸颊的珠帘跟着晃了一下,在落日余晖的镀照下,撞出闪烁的璀泽。
“好看。”她忽然说。
“什么?”宿清焉漆幽的眸中慢慢浮出疑惑。
“先生的字很好看。”扶薇垂眸,视线落在小方桌上的手抄。
字迹清隽,润如其人。
扶薇收回视线,重新与宿清焉对视,缓声:“烦请先生代写一封家书。”
宿清焉不言,直接拿过一张信笺。他一边研墨,一边问:“写给什么人?”
宿清焉左手执笔,准备妥当将要落字,仍未等到扶薇开口,他抬眸,望向扶薇,安静地等待着。
写给什么人?
宿清焉这个问题把扶薇问住了。她能给谁写家书呢?和她有血缘关系的家人都死光了,堂表皆不剩。恩重如山的养父母也不在了,留给她一个如今在宫里当皇帝的弟弟,想起这个弟弟……扶薇心里就来气。
“母亲。”扶薇念出这个有些遥远的称呼。
宿清焉落下这两字,又等了良久,也没等到扶薇再开口。他温声道:“若姑娘不知怎么写,可以告诉我想说什么事情,在下帮姑娘润词。”
“母亲应当正因我要成婚而欢喜,可男方家里既嫌我体弱短命,又怪我强势出风头,想要毒害我性命。我该如何告诉母亲?”扶薇抬眸,望向宿清焉。
宿清焉望着扶薇眼眸里的一汪幽潭,愣住。
扶薇慢慢移开了目光,垂眸轻声:“先生只帮我写……一切安好,这四字就够了。”
良久,宿清焉才收回目光,一笔一画地写完。
他放下笔,颔首轻吹信笺上的墨迹,直到浮洇的墨汁完全渗进纸张里。
“姑娘,不管遇到了什么难事,家人总是会站在你身后,相陪相助。”宿清焉双手捧上家书。
可是扶薇没有家人呀。
“多谢先生。”扶薇浅浅一笑,伸手去接。薄薄的一张信笺下,她指尖若有似无地轻轻碰了一下宿清焉的指背,又须臾离去。
扶薇若无其事地垂下眼睛,纤白的指捏着信笺,慢条斯理地将其从当中折了一道。
宿清焉静静看着她指上的动作。
扶薇抬眸对他笑了笑,而后扶着蘸碧起身。
走之前,灵沼放下两枚铜板。
宿清焉看向小方桌上的两枚铜板。可是……他帮人写家书向来是不收钱的。
不远处包子摊的许二等扶薇离去,立刻凑到宿清焉面前。不仅是他,周围几个商贩和行人也都凑过来,转瞬间将宿清焉的小方桌团团围住。
“清焉,离得近看得清,她是不是真的美得跟天仙似的?”许二急忙问。“她下半张脸戴着珠帘是有疤还是歪嘴?或者龅牙?你离得近肯定能看清!”
宿清焉看了许二一眼,再茫然环顾周围凑过来的一张张看热闹的脸庞。
他认真回忆了一下扶薇长什么样子,而后缓缓摇头,认真道:“没注意。”
浓密的鸦睫下一双干净的眸子将人望着,无辜又真诚。没有人会怀疑他说假话。
许二一噎,气得翻了个白眼:“你这个书呆子!”
其他人也一哄而散。
宿清焉的手虚握成拳置于小方桌上,拇指指腹不自觉地贴了一下食指和中指的指背。
他抬眼,望着不远处的垂柳。夕阳细碎的光粘在随风拂动的柳条上,仿若贴着娇靥轻晃的珠帘。
他真的没注意珠帘之下,他只记得她的眼睛。
宿清焉回头,人海里已然看不见扶薇的身影。
扶薇已经回到了绘云楼。她将信笺随手放在桌上,抬起手臂,蘸碧习惯性地帮她褪去外衣。扶薇外出归来第一件事必然是沐浴更衣。
花影早就将沐浴的热汤备好,扶薇沐浴过后换上舒软的寝衣,独自待在寝屋里。
以前总有处理不完的政务,如今空闲着,扶薇尚不能适应这种无所事事。她呆坐了一会儿,视线落在北窗下那一箱书信。
忽想起蘸碧的话,扶薇忍不住想阿斐会不会真的遇到了什么难事?
扶薇走过去,终于拆了一封段斐寄来的信。
只看了两行,扶薇就气得拂袖。信笺翩翩飘落于地,其上字字句句皆是一颗赤诚之心的款款深情。
扶薇不是陛下亲姐姐,陛下也不是太上皇的亲子。这事还要从多年前太上皇的一场恶疾说起。那一年向来龙体康健的太上皇突然瘫痪在床,言语也困难,不能处理朝政,只能退位。
可宫中并没有皇子。
太上皇便从宗亲中挑选新帝。许是太上皇寄希望于自己还能再康健,又或者想着日后将皇位还给自己的亲生骨肉,太上皇挑选了容西王独子段斐——段斐当年七岁,刚刚父母双亡,家里更是和朝中重臣毫无联络。
一个名不正言不顺没有权势的七岁幼帝,日子有多艰难可想而知。
那一年扶薇也只有十二岁,半大孩子罢了。荣西王夫妇对扶薇有大恩,她一直将段斐当成自己的亲弟弟。身为姐姐,她不得不强撑着,牵着弟弟一步一步往前走。姐弟二人经历过许多共苦的日子。
段斐被推到这个位子,只能迎难而上,不再有回头路。她要保护姐弟二人,也要争一口气。她希望阿斐长大成为千古流芳的明君,让天下不再有战乱和流民。
心怀希望,纵使熬坏了身子,纵使惨遭歹人毒害差点丧命,扶薇也不曾觉得有什么大不了。
可她万万没想到弟弟对她的感情过了界,早就不再是姐弟之情。
当段斐抱着她的腿哭着说要丢下皇位和她逃到没人认识的地方生活时,扶薇直接气得吐了血。
她气他这有违纲伦的心思,更气他不争气将皇权天下当成儿戏!
一想到段斐的不争气,扶薇又觉得不舒服。一阵反胃,想吐吐不出,最终又变成断断续续地咳。这是当初中毒后催吐留下的后遗症了。
蘸碧小跑着进来,给她端来药。喝了药过去许久,扶薇才好受些,辗转睡去。
忙时睡得少没有精力做梦,扶薇最近倒是常常被梦魇缠着整夜,总梦到小时候逃亡的日子。
第二日傍晚,扶薇又出了门。既是来江南散心,哪有一直待在屋子里的道理。
她沿着长街缓步,偶尔在某个商铺或摊贩前驻足。不多时,恰好赶上孩童下学,几个孩童清脆笑着你追我赶往一家茶肆去。他们不是去吃茶的,而是蹲在茶肆外听说书先生讲故事。
“主子。”灵沼压低声音,“好像是在说您呢。”
扶薇听了听隐隐听见“长公主”,刚好又走得有些累了,便进了茶肆,找了个僻静地方坐。灵沼给扶薇在长凳上铺了软垫,又从自己带的水囊里给扶薇倒了温水。
“这个长公主是荣西王从外面带回来的,刚被带回府,就想爬荣西王的床!”
扶薇笑了。现在对她的编排已经这么离谱了吗?她被荣西王带回家的时候才六岁呢。
“所以说这个和皇家一点血缘关系没有的女人厉害呢!命好运气好,自己也有手腕。陛下登基之时年幼,朝野都在猜是平南王夺位,还是两位丞相主持大局,又或者摄政王挟天子以令诸侯。可你们猜怎么着?”
天高皇帝远,在这偏远小县城的人竟能肆无忌惮地议论这些了。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呐!长公主是出了李大人家的门,裤子还没穿好就往孙大人府上赶。她那宫殿人来人往,文官武将都能去。忙的时候,还要在外面等着……”
扶薇单手托腮,认真地听着。珠帘下的唇角勾着一抹淡淡的浅笑。
她突然想起好几年前,她学着史书上说的出宫体察民情,第一次听见外面的人如何用污言秽语编排她,接受不了,气得大哭了一场。
扶薇恍惚那个时候的自己还真是年纪小。她如今再听这些黄谣,已经浑然不在意了。
“李叔。”宿清焉立在茶肆外,提声打断说书人。
说书人正说得起劲儿,给宿清焉使眼色,让他有什么事情一会儿再说。
宿清焉就站在扶薇身后,一张长桌之遥。她听见宿清焉轻叹了一声。
“李叔,你说的不对。”宿清焉再开口,清润的声线越发坚定。
李四海愣住,嘀咕一声:“又来给我找事儿……”
蹲在茶肆外的孩童们交头接耳,又好奇地望向宿清焉。
李四海无语,朝着宿清焉走过去。两个人隔着茶肆的半墙,一里一外。
“你干什么?”李四海质问。
“你说的这些事情没有根据,都是些添油加醋的谣言。略加斟酌,就知道不可能是真的。”
李四海无语:“说书讲乐子,我又没说你家女人乱搞?众人听个乐子,没人介意真假。享福的长公主也没那么小心眼介意!”
“她介意。”宿清焉认真道。
李四海被宿清焉认真的样子唬住了。“她介意?她告诉你的?你认识她?人家是长公主,位高权重养尊处优,享了福被百姓议论两句怎么了?”
“人非神佛也,皆有喜怒哀乐,怎会不介意?不管她是什么身份,对是对错是错,不该因为她站在高处就要承受污蔑。”
李四海颇有几分气急败坏:“那你小子,就能保证我说的全都是错的?”
“不能。”宿清焉道,“李叔前几日说到前朝的几位掌权者或重臣时,讲的是建树功绩,而不是这些男女私事。长公主纵使私下混乱,也不该对她的政见成果只字不提,而是一味说些不能确定的荒唐事。”
“李叔,若是私下闲谈,晚生绝不置喙。可这些孩子在听。您对孩子们说这些,不合适。”
宿清焉向后退了一步,深深作了一揖。
李四海望了一眼外面的孩童,气得胡子都在颤。他指着宿清焉,半天憋出来一句:“怪不得都说你有病!”
李四海转身,恼声:“今天不讲了!”
一个孩童站在宿清焉身边仰起小脸,问:“他真的是瞎说的吗?那先生跟我们讲一讲长公主吧!”
宿清焉微笑着:“我不认识长公主,不能妄议。”
宿清焉转身离去。孩童们围绕着他。——宿清焉有时候会去学堂给孩子们上课,是他们的老师。
听着那些稚嫩的童声渐远,扶薇才慢慢转过身,若有所思地望着宿清焉如松柏挺拔的背影。
原来这世上还真有这样的人。如白纸一般的人,欺负起来会有负罪感吧?不过……应当也会很有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