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节(1 / 1)

扶薇怔怔听着。好半晌,她慢慢抬起手,想要触碰眼前人,却在碰到宿流峥之前,她的手又僵在那里。

“你自己也不知道吗……”扶薇喃喃,“宿清焉和宿流峥是一个人……你自己不知道吗?这怎么可能……”

宿流峥沉默了很久,突然说:“我想变成宿清焉。”

“什么?”扶薇听不懂。

扶薇急了,她猛地起身,因站起身的动作太快而带来一阵眩晕。“宿流峥,你到底能不能把话说清楚!”

宿流峥歪着头想了一会儿,就地盘腿坐下。他点点头,认真道:“我努力说清楚。”

“我哥……十岁的时候被老虎吃了。”

扶薇简直要被他整懵了。到底有没有宿清焉这个人?等等……扶薇突然想起一件事,若宿流峥当真就是先皇子,那确实应该还有一个双生兄弟。她记得当年端静皇后生下一对双生子才半个多月,抱着一对皇子失足坠下壶江丧生。

扶薇在追问。

可是她不知道那段记忆是宿流峥这十余年拼命想要忘记的事情。他拼命地想要忘记,拼命到真的忘记了十余年。

“我想去山里玩儿,我哥说不行,他说危险。我一个人偷跑出去了,我哥去找我。”宿流峥的脸色突然平静下来。他闭上眼睛,慢慢陷入那场梦魇一样的回忆。

被风吹得狂舞的杂草鬼魅般重新出现在宿流峥的眼前。

凶悍的老虎将地面踩得震动,逐渐逼近。

哥哥将他摁到杂草之后,奋力在衣襟上撕下一块蒙住他的眼睛。

“哥,你干什么?”宿流峥惧怕地小声问。

“嘘——”哥哥同样压低声音,“你躲在这里,听见我让你跑的时候,转头就跑。不要回头,听懂了吗?”

宿流峥抓住哥哥的手。

“我是兄长,你必须听我的话。”

可是他没有听话。他扯下了蒙住眼睛的布条,黑暗之后,他第一眼看见地就是哥哥被老虎啃咬的画面。

哥哥甚至连那一声“跑”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宿流峥猛地睁开眼睛,黑色的瞳仁中有黄白相间的虎纹。

扶薇不知道怎么安慰,只能陪在他身边。

“后来我娘病了。”宿流峥声音越来越沙哑,“她时常发烧,每次病糊涂了就把我认做哥哥。”

“我学着哥哥的样子和她说话,只有这样我娘才不会哭,会笑。”

“我娘只会对着哥哥笑。那我只能成为哥哥。”

扶薇慢慢听懂了。一个十岁的孩子为了让母亲从丧子的悲痛中走出来,开始扮演他的双生兄弟。可是他哥哥的死,不仅是他们母亲的创伤,更是宿流峥的创伤。

他没有去治心里的血窟窿,就要努力去扮演自己的哥哥去治愈自己的母亲。

可在扮演哥哥的过程中,是不是一次又一次让他去回忆那仿佛噩梦般的一天?

扮着、扮着,他就真的坚信自己的哥哥还活着。从此陷入一分为二的精神状况。

“我娘说,她后来发现我变得不对劲,意识到了问题严重性,想要纠正我。”宿流峥不大记得这些事情了,只是转述母亲的话,“她说每次纠正我,我都会发烧昏厥陷入昏迷。后来她就陪我演了下去。”

扶薇安静地听着,心里说不清什么滋味。

“那……你如今怎么清醒了?”扶薇问。

宿流峥转过脸,盯着扶薇,又问了一遍:“你离开水竹县那天到底跟我哥说了什么?”

“嗯?”

宿流峥扯起嘴角露出了一个有些古怪的笑,他说:“因为我哥死了,所以我清醒了。”

他强调:“我没有另一个我的记忆。但是我知道你肯定欺负了另一个我。”

他再重复:“你把我哥气死了。”

四目相对,扶薇望着宿流峥的眼睛。好半晌,她转过头,目视前方。寒风拂面,吹着她,将她的鬓发吹得凌乱。

再也没有人会动作轻柔地为她掖好鬓发。

扶薇曾无数次想,宿清焉当真是一个完美无缺的人。原来他的完美,皆是因为宿清焉在宿流峥的心中是个完美的人,在扮演宿清焉的过程中,宿流峥演出一个完美的哥哥形象。

扶薇忽然笑了。

怪不得她无数次觉得宿清焉完美得不像真人。

怪不得她觉得江南小镇与宿清焉的一切宛如一场瑰丽的梦。

宿清焉,本来就是一个不存在的人。

世间早无宿清焉。

“你哭什么?”宿流峥问。

扶薇慢慢转过脸,望向宿流峥。她从来不愿意人前落泪,即使曾经以为宿清焉坠崖死去时,她也只能借着那场大雨的遮掩落泪。

今朝望着宿流峥,她泪如雨下。

宿流峥就是宿清焉?

可是扶薇不这样认为。

扶薇突然之间明白,她彻底失去了宿清焉。

这世间比失去更痛的,莫过于失而复得后的彻底失去。那个美好的宛如一场美梦的宿郎,是真的不存在了。

扶薇站起身,逆着风沙一步一步地走。

什么都没有了。

她失去了段斐这个家人。

那个说着夫妻一体,要做她家人的宿清焉,也再也不存在了。

“扶薇!”宿流峥站起身,追上她。

他握住扶薇的手腕,将扶薇拽得转过身来。看着扶薇满面的泪水,宿流峥恼声:“你哭什么?告诉我,你哭什么啊?”

扶薇望着宿流峥的五官,从他的眉眼去回忆温润如玉的宿清焉。

她慢慢伸手,轻轻抚上宿流峥的五官轮廓,小心翼翼。

她又突然松了手,怆然道:“你不是他。”

宿流峥终于明白扶薇为什么哭。

他说:“你说什么鬼话?我就是他!他就是我!”

扶薇摇头,她想要转身,可是手腕被宿流峥紧紧地攥着,让她无法逃、无处可逃。

“陛下松手吧。”扶薇语气疏离。

宿流峥看着扶薇纤细单薄的身子挣扎着,似乎随时都能随风飘去的脆弱。他心里一团火窝着,暴躁地握住扶薇的腰,直接将扶薇扛在了肩上,扛着她往回走。

扶薇回过神来,赶忙一边拍着他的背,一边说:“宿流峥,你干什么?你放我下来!”

不远处就是驻扎的军营,一座座军帐挨着,那么多的士兵看着。

扶薇向来讲究脸面,就这么被宿流峥扛回去像什么样子。

她气急,一下又一下地拍打着宿流峥的后背。

“宿流峥,你放我下来听见没有!”

宿流峥果然将扶薇放了下来。扶薇还没站稳,宿流峥突然钳制住她的腰身,俯下身来,吻上她的唇。

扶薇愕然睁大眼睛,满眼的不可思议。

那么多人看着呢!

她奋力拍打着宿流峥,想要挣脱他。可她被宿流峥禁锢在怀里,这样拍打的姿态反倒是更显出些异样的娇媚。

无数的眼睛忍了又忍,还是望过来。花影和秋火轻咳,警告地让他们不准看。可他们两个又忍不住好奇地望过去。

扶薇用力去咬宿流峥的舌头,终于挣开这个吻。

扶薇胸口起伏,生气地瞪着宿流峥。唇齿间有着带着甜味儿的血腥之气。那是宿流峥的血。

宿流峥舔了舔嘴上的血,笑了一下。

“继续亲,或者被我扛回去。你选一个?”宿流峥摊了摊手,认真地看着扶薇。

扶薇几乎是下意识地抬起手, 想要给他一巴掌。可是看着宿流峥亮起来的眼睛,扶薇的手僵在那里。

真是打也打不下去,放又放得不甘心。

扶薇拂袖摔放下手, 侧转过身去,不想看他。

“不打了?”宿流峥笑, “那你选好了没?”

扶薇深深吸了口气。

天下两条腿的人那么多, 怎么偏偏就是他成了新帝?扶薇连一声令下让人把他给绑了都再也做不到了。

她无奈蹙眉看他,问:“就不能有第三选项?宿流峥,我是麻袋吗你要扛着我?”

“哦。”宿流峥点头,“是要抱着?”

他朝扶薇伸出双手, 扶薇没理他, 但是也没再拒绝。宿流峥将扶薇抱起来,抱在怀里掂了掂, 道:“好轻。”

扶薇没接话。她将手搭在宿流峥的肩上,依偎靠着他的肩。

她以为自己这是被迫, 可当被宿流峥抱在怀里的时候, 熟悉的感觉让她身子微僵,紧接着整个心一瞬间卧在一汪静谧之中。

她对这个身体是那么熟悉。

同一个身体啊。

扶薇近距离望着宿流峥。她由着宿流峥抱着她穿过一座座军帐,她慢慢垂下眼睛,安静地偎着他。

花影掀开帐帘,宿流峥弯腰将扶薇抱进帐中,把她放在床上。军营里的床很简陋, 又窄又低,还很硬,幸好被蘸碧多铺了几层褥子。

扶薇坐在军床上, 宿流峥没坐,他在扶薇面前蹲着, 歪着头看她,问:“你就不能告诉我那天到底跟我说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