眠春山 第118节(1 / 1)

她揉着自己的脑袋,转头见了牧民在热天下的身影,几十张脸被晒得发红,眼神无措,他们都从巴图尔那知道了。

姜青禾本来拧紧的眉头,忽然展开,她扬起一抹笑,声音温和地说:“进去吧,我们谈谈。”

“额是会养羊的,天天给它们梳毛,怕生了虫,又天天打扫羊圈,羊粪都不敢留过夜。绵羊爱吃芦苇和白蒿子,山羊爱吃红柳这些,额天天去找,”萨娜婶婶捂着脸,断断续续抽泣地说。

可她精心伺候的羊,生了口炎都没发现。

她一说,立时又有好几个跟着唉声叹气的,往常她们从来乐呵呵的。哪怕酷暑干着苦力活,热得背生了痱子,也不会像眼前这般。

牧民跟湾里人并不一样,他们有自己自古独备的完整生存法则,他们过着游牧生活,衣不果腹是常有的事情,一年居无定所,逐水草而居,对于生活的欲望并没有那么强烈。

渴望过上好日子,但也可以安稳地过着不如意的生活。

所以想要扭转和改变他们长期以来固化的想法,开始转变牧羊的习性等等,比赚钱还要难。

姜青禾默默听完了大家难以置信的抱怨,等声音渐渐平息以后,她站起身,后退几步面向众人。

她的手指向远处敖包的方向,“当初在祭敖包时,喇嘛唱过求昌盛,求繁荣,而我向大家说,愿土默特小部落,巴达荣贵(欣欣向荣)。”

原本还沉浸在悲伤和茫然中的牧民,渐渐地停止了所有无谓的抱怨,他们躁动的心,不安的心,也逐渐归于平静。

“阿拉格巴日长老说,想要让土默特小部落安稳。”

姜青禾她的声音并不激昂,“怎么能够安稳,蒙古包冬不漏风夏能防暑,有风干肉吃,有马奶酒喝,最好有不少的砖茶,还有不少种类丰富的粮食。”

“羊圈里的羊每一头都肥而壮,春秋能够带来温暖的羊毛,和挤不完的羊奶,过冬时能有风干肉或新鲜羊肉吃,穿上新的羊皮袄子。”

“每年能将皮子卖出去,羊羔可以跟羊客做交易,换取好收成,生活的草原水草丰美,每年有数不尽的好草。”

在蒙古包里的牧民陷入了姜青禾描绘的画面里,要真能过上那样好的日子,得匍匐在长生天下,祈求它长久的保佑。

姜青禾却忽然摇了摇头,“可我认为的安稳,是不要过着四季转场的日子,能够生活在一个有水、面向草原的地方,最好有一方田地,种够吃的粮食。”

“部落里有专门给人治病的蒙医,给牲畜瞧病的把式,走几步就能买到想要的东西。”

她说:“我知道你们不愿意定牧,你们说只有不停地转场放牧,地母额图根身上的血才会流动,她才会哺育更多的草给万千生灵。”

“可是,斯琴巴图爷爷、苏日娜奶奶…,他们今年还能经得起折腾吗?”

一群人去往冬窝子,走几十或上百公里,带着牲畜走上二三十来天,顶着寒风,穿过厚重的雪道,那些今年看着都已经形如枯槁的老人,真的能安稳抵达,又如约而至回到这片牧场地吗。

没有人能保证,因为每一年辗转冬牧场,或多或少会有老人被长生天带走,埋在地母的身下。

牧民们茫然地像是刚破壳的雏鸟,不知道飞往哪地,又在何处落脚。

他们生来就是要游荡的,游荡才会使地母更好,他们带着牲畜走过的地方,践踏和落下的粪肥,会使来年牧草长得更加蓬勃,让天赐的牛羊肥而壮。

他们没有办法想象定居的生活,甚至畏怯。

可他们不想过好日子吗,他们想的。

阿拉格巴日长老没有辩驳,他只是在众人沉思之际,轻轻地吟唱那首古老的歌谣。

“春天到了,草儿青青发了芽,本想留在春营地,故乡荒芜,路途遥远,我们还是走吧。”

“夏天到了,百花齐开放…我们还是走吧。”

“秋天到了,草木已枯黄…我们还是走吧。”

最后众人一齐哼唱,“冬天到了,草木纷纷凋零,本想留在冬营地,故乡荒芜,路途遥远,我们还是走吧。”

他们的一生阿,像是断了绳的风筝,单只脚的鸟,漂泊的蒲公英,一直在路上奔波迁徙,短暂停留。

唱着故乡荒芜,路途遥远,可是,他们回不了故乡。

在这个阳光炽盛的午后,牧民用他们蒙古史诗里的歌谣来回答姜青禾。

那个在他们心里,名为宝木巴的幸福之地的幻想。

他们和着微风轻轻唱:

没有衰败,没有死亡。

没有孤寡,人丁兴旺,

儿孙满堂。没有贫穷,

粮食堆满田野,牛羊布满山岗。

没有酷暑,没有严寒,

夏天象秋天一样清爽,

冬天象春天一样温暖,

风习习,雨纷纷,

百花烂漫,百草芬芳。

牧民们想,他们可以试试安稳的日子,他们会匍匐在地母的身上,祈求她的原谅。

愿后辈能繁荣。

第94章 阳关道

游牧并非不好, 羊群对草苗的践踏使得草越长越好,落下的粪肥滋养着土壤,四季轮转让草原上的草得以生息发芽,常年茂盛。

蒙语中有这样一句话, 被牲畜采食过的土丘还会绿起来, 牲畜的白骨不会白扔到那里。

而定牧的害处也很明显, 羊群长期圈养在一个地方,羊蹄的频繁践踏,草渐渐不再冒芽。牛羊粪的长期堆积,除了让周围的草枯萎以外,可能会滋生传染病。

可是不管姜青禾, 又或是在场的牧民,他们很明白, 游牧再好, 都带不来繁荣和安稳。

不过几十年的游牧转场生活, 并非一时能够改变的。可只要大伙想着要转变, 姜青禾就有时间慢慢改变。

趁着羊把式睡觉的功夫, 姜青禾向牧民吐露了自己这些日子的想法,绝非突然冒出来的, 她琢磨了好些时候。

“我知道再过一两个月, 你们得转冬窝子了。但我前面也说, 好些老人撑不到转过去, 所以现在能不能有谁去找一个新的冬窝子。”

“最好离眼下的蒙古包不要太远, 在贺旗山边上,我记得那里有一条从山顶引下来的渠。”

乌斯荣贵大叔指指自己, “额跟乌尤还有诺民去找。”

“还有额,”齐纳尔跳起来, 他不甘被落下。

其他牧民们没说话,虽然他们也舍不得住了好些年的冬窝子。

但往返那的路途实在遥远,这些年没碰上天灾倒也安稳。可要是路上遇到白灾,全部人都得折在路上,他们便生不出反驳的心思,只能默默赞同。

这件事被揽着做了后,姜青禾有条不紊地接着说:“还有就是地的问题,你们之前借荒,田税是别人交的。如果要是自己开垦荒地,得让衙门的小吏来量后,上了册才能确定这是你们的田地,旁人无法侵占,但得交田税。”

“不过眼下要紧赶着去找田地开荒,又得操持羊上膘,冬窝子找完要做屋,还得打秋草,实在是来不及了些,所以我给你们想了个法子,你们听一听。”

图布新大声地说:“图雅你只管叫额们做就是了,额信你。”

“额们都信你阿!”大家异口同声地说,他们的语气坚定,脸上没有任何的质疑。

那股被信任的感觉萦绕着姜青禾,让她说话更有底气,“今年开荒是来不及了,但我们湾里有很多休整地,今年空着不种东西的。我可以问他们借来,只需要付点地里出来的粮食就成。”

“拿到田种什么,不种麦子苞谷,种胡萝卜和白萝卜,眼下虽然过了初伏,不是萝卜最适合种植的时候。

可要是给牲畜当过冬粮,那是没问题的。还有白菜眼下可以种了,它长得快,多种些,除了鲜吃,到时候我教你们做干菜。”

姜青禾盘算过了,只要肥料施得好,地里勤除草,萝卜也可以紧着两个月长得差不离,人要吃的话可以到湾里再换些,大白菜眼下种完全没问题,它蹿得快。

“我晓得大家没种过萝卜,更担心的是羊能不能吃,”姜青禾对此知道得很清楚,“能吃的,不管是白萝卜还是胡萝卜,都得剁碎了喂,冬天上锅混着草料煮给羊吃,这些到时候我会跟大家说。”

姜青禾曾经在养家里唯一那头羊时,问了土长又问过湾里其他养羊的把式,土长的羊都关在羊圈里,偶尔放牧,基本都靠吃蔬菜和干草。

所以她可能认不出哪些草不能吃,但她知道养羊时,哪些蔬菜能吃,哪些不能吃,比如玉米皮、地瓜秧、玉米苗和高粱苗。

牧民听得楞楞点头,他们还没咋正经种过地,听姜青禾说起时,一个个神情严肃,仿佛只要她一声令下,就能立马扛着东西去刨地,绝对没有任何的二话。

吉雅已经开始盘算,拿啥东西去刨地,她又兴冲冲地问,“还有呢!还有呢,图雅,还要额做啥?”

姜青禾当然有很多事情要说要做的,可她知道轻重缓急,“现在最要紧的,一个是,大伙别忘了去自己之前割的草料里,堆好的草垛中,看看有没有狼针草的。不要大意,不要忘记这几头羊是怎么死的。”

牧民们神色严肃,他们当然没法忘记,哪怕很确认自己打的草里面,没有混进狼针草的,依旧决定这几天放草吃食前,逐一看过。

“还有,羊把式他这个人说话直了点,可本事是有的,你们也瞧到了。所以我会请他将好羊和病羊彻底分开来,病羊圈在羊圈里医病,好羊趁着这段日子好好上膘,到时候卖给羊客。”

“巴图尔,”姜青禾喊他。

巴图尔立即站起来,挠挠自己汗津津的脸,“咋了?”

“我肯定不可能天天在这的,你到时候跟着给羊把式做通译,每一头羊啥病多问问,咋治也给问问,”姜青禾交代地很快。

她声音稍微柔和了点,“琪琪格,你明天可以把羊把式说的话,怎么治病的给记下来吗?”

琪琪格倏地挺直脊背,抬起头来,咬着嘴巴点点头。其实这些日子,她一直在等呢,可是等了又等,也没有等来姜青禾叫她一起去记账。

在她心里的火焰即将熄灭前,突然来了火种,她暗暗捏着自己的手心,发誓肯定把羊把式的每一句都给记下来。

活暂时给安排到位了,姜青禾还着重说了要让羊吃回头草,以及给羊数数的问题,她今天没时间,不能挨个数一遍他们的羊群。

全都说完后,牧民起身往外走,开始局促地听姜青禾转述羊把式的话,他们自认为自己很会养羊,但羊把式也自认为没有比他会养羊,他南边去过,最常去的是东北。

比起这里来,那边有着数不清的湖泊,溪水从草原两边穿过,牧草青青,品种数不胜数。

东北那的牧民养羊,伺候得精细,养得又肥又壮,羊生病得少,绵羊的毛又润又细滑,产毛能有五六斤,都是上等羊毛。

可眼瞅这里的,肥壮的羊也有不少,那毛发算不上好,有些枯黄暗沉,而且虽然大病不多,可羊身上的小病却不少。

羊把式摸着姜青禾私底下塞给他的半两银子,吃人嘴软,拿人手短。终于收了那一副跳脚骂人的架势,好好跟大伙说道说道。

可让羊把式坐着一点点拆开跟大伙说,他办不到,只有拉了羊来指着那问题才说:“你们歇家要俺给瞅瞅,除了羊身上的病外,哪些羊羔长得不错,羊客挑不出错的,单独先给养起来。”

“诺,就母羔羊想要做种羊,得看它能不能生,”羊把式拉了一头母羔羊来,指着下身说,“你们指定都晓得,能生的这里细长,但这种圆而紧的,早点处理吧,就算养到两三年,也是没法产羔的。”

“而且你们瞅,这头的□□小,做不了种羊的,俺要是羊客,这些问题多的羊看都懒得看,更甭说要了。”

羊客来这里只会采买羔羊做种羊,并不买成年的羊,尤其母羊长到第六年,就不能再产羔,而且母羊肉并不好吃,公羊肉骚得很。

所以今年这批的羔羊得先挑出来,公羊要额宽,身子要长个子高,背宽腰得平直,性发育完好,毛量多,活泼好动等。

母羊则体大,□□良好,进食量大,性情温顺,剔除短时间内长膘长得快的。

羊把式只拉了公母两头羊羔,其他叫牧民自己找,虽然牧羊养羊难免粗放,有时候不免有很多疏漏。

可他们羊好羊坏能分得很清楚,老牧民斯钦巴日更是看羊的一把好手,可他只会看,不会将羊好在哪里给一一说透。

一头头好羊羔被拉出来,放在隔好的羊圈里,姜青禾本来想给每家的羊做些记号的,萨仁阿妈拦住她说:“这羊上头,各家都有打了耳记。”